小的时候我一直都认为所有公路两旁的万年青上都有厚厚的尘土,所有地方的冬天都是那么的荒芜凋敝,如同灰色的辐射尘埃覆盖了整个大地。
我家从我的爷爷开始就在矿务局上班了,50多年前爷爷放下手里的锄头拿起洋镐成为了新中国最早的矿工,后来我的父亲继承了这个铁饭碗,万幸的是不用下井了。到了今天父亲距离60岁的退休年龄还有3年,我还有30年。
我在矿务局的设备修造厂上班,听名字大概就能猜得出来,我们厂是以煤矿设备的维修和制造为主要任务的。而我现在已经一名十年工龄的工人了,也去过很多不同的矿,下过很多不同的井。
下井是一件非常麻烦的事情,在我看来去井下那种极端环境和进最高等级的实验室没什么区别。
安全帽,矿灯,全身防静电的工作服(大概是因为我们管下井叫做下煤窑,所以一般叫做窑衣),一条毛巾,腰带,自救器(隔绝式化学氧自救器),定位器,袜子,长筒雨靴。这是外面的,里面的还有一身保暖的绒衣(绿色棉衣),有的人会把内衣也换掉,因为井下太脏了。
井下还是很冷的,为了保持通风每个巷道的风都不算小,巷道壁上还挂着各种管道,遇到皮带巷之类的地方还要喷淋降尘,更不要说有些巷道还会不停的滴漏一些地下水,所以很多地方都是既阴冷又潮湿。
但我依然见过好多一线工人因为工作繁重,热的只穿着一件破背心,一条劳保裤干活。
所以很多老矿工都患有风湿病,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。而且除非个人体质确实厉害,一般正常退休的工人,井下工的寿命绝对比井上工要短上不少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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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次下井是跟我们厂领导去的,因而非常荣幸的能在干部澡堂洗澡换衣服,而且工作服毛巾都是新的。后来走的时候还把工作服送给我们了,把我给高兴了好几天,井下的工作服比我们那洗一次缩一次水的工作服质量上要好的多。
这干部澡堂一般都是给下井的矿处级干部准备的,那环境可不是一般的好,干净、宽敞、整洁、暖和,躺椅倍舒服。
如果下井出来,能在池子,不,能在温暖的淋浴下冲个干净。再在舒服洁白的躺椅上悠闲的抽一支烟,那感觉估计跟飞升有的一拼。
可惜啊,工人澡堂一般没这待遇,而干部澡堂有这待遇,他们也没什么享受的感觉,因为他们下井根本不累、不脏啊。
那次是去实验我们厂的新产品——喷浆机,喷浆机顾名思义是喷射砂石浆料的机器。
井下巷道挖掘好为了防止碎石坠落,地下水渗透,塌方崩裂等等状况的出现,需要对巷道进行加固处理。先用两米左右的锚杆把筛网钉在岩壁四周,然后再用喷浆机挂浆固定。
这同地面修路挖隧道的道理是一样的,不同的是井下条件有限,单位资金有限,只能使用比较原始和简单的喷浆机进行作业。
井下以前使用的一款喷浆机虽然价格便宜,操作简单,喷浆回弹也不大,但是水泥扬尘非常厉害。一旦开始工作,整个巷道全是水泥粉尘,工作环境极其恶劣。作业的工人除非背个氧气管干活,否则根本不能避免吸入粉尘。
而我下去看到情况是,他们作业时只是带着一个质量看起来就不怎么样的“猪鼻子”,而且滤芯也不知道多久没换了。
也不知道他们就这样干了多少年了,一方面井下工人素质低下,另一方面。。。。
哎!产值还是很重要的的。虽然安全一地,但吸尘又不会马上挂掉,对吧?
我们的喷浆机最大的优点就是粉尘极少,但缺点却很致命——贵,并且效率不高。所以矿方一直在犹豫要不要购买使用,这也是我厂领导亲自前来斡旋的原因。
作为我的第一次下井,心里还是非常好奇的。但因为跟领导去的,前呼后拥的,还有点旅游的感觉呢。
这个井是口斜井,要用猴车下去。
到了井口取了墙边挂着的猴车,然后挂在揽绳上,紧走两步往上一挂,然后一跳就坐上去了。
坐上猴车后双脚要抬着不然就要挨着地了,一路晃晃悠悠,七转八转也不知道走了多远。
只记得有一条巷道特别长,刚坐上猴车我就看到巷道尽头猴车房那盏昏黄的灯,也没有手表做时间参照,只觉得走了很久很久那一盏灯还是远远的淡淡的。
猴车速度只比走路快一点,旁边紧挨着裹挟着煤炭轰隆隆运转着的皮带机。因此整个隧道都充斥着肉眼可见的煤尘,这些细小的煤尘不是粉末状的,而是细长的颗粒状煤炭。在矿灯的照射下闪闪发光,就像阳光下飘散在空中的水雾。
不一样的是水雾可以润肺,煤尘却如小刀般收割你的健康。在岁月的累计下,你的身体渐渐无法代谢处理掉这些致命的小家伙后,尘肺病将是你最后的归宿。
所以我下意识的用那条白色的毛巾紧紧捂着口鼻,而我一路所见那些井下的工人们,几乎没有人带着口罩过滤器,而他们那一条条脖子上的黑毛巾,也仅仅是用来擦汗,或者塞在衣领间防止煤尘进到内衣而已。
那次的实验最终以失败告终,翻滚的水泥粉尘没有同搅拌管道中的水充分混合,就被高压风倒吹回了送料箱。瞬间整个巷道伸手不见五指,到处都是飘浮的水泥扬尘。我们几个掉头就跑,而那几个喷浆的工人习以为常的关掉机器,调整设备。
这些喷浆的工人很多时候都是临时雇佣的农民工,每天的工作任务非常紧张。每个月每个星期每天都有固定的工作任务,完成不了就要扣罚工资,早点完工还可以早点下班休息。所以即便每天都要面对水泥扬尘和无处不在的煤尘,他们也要硬着头皮抓紧工作。虽然他们也有口罩,但我确定作用真的非常有限。
出井后在矿领导的盛情招待下,我们吃了一顿非常不错的晚餐,而井下那些还未下班的工人,大部分只能就着冷水,吃些早已凉透的干粮。当然他们都有盘中餐的补助,不过在井下最好的午餐也仅仅是个别矿井专门送餐人员,送去的热水和泡面而已。
走的时候初春的天空带着冬天的阴霾,淅淅沥沥的下着小雨。这细小的雨在空中混着无处不在的灰尘变成了落在我夹克上的泥点,这次下矿真的糟透了。
之后为了修正新产品的种种不足,我下井的次数也越来越多,之前那条悠长的巷道又走过了很多次。只不过工作繁忙的领导没有再去,我也就没有了新工作服和干部澡堂的待遇。
最终我们的新产品还是失败了,库房和车间堆满了变成废料的配件,除了变成废铁以外,也是我厂大胆创新的铁证和领导履历上浓墨重彩的一笔政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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